第六百八十八章 金陵?瓮(番外二)(1 / 2)

大笑仙神录 叶君迁 12080 字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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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立秋,金陵城的清晨却还带着几分恼人的热意,与潮湿的雾气纠缠粘稠在一起,轻易不肯散去。

    这样让人百般不舒服的时候,就连为了生计、平时忙着在各处府城山镇里穿梭的货郎们都偷了懒,宁愿不甘心地继续半睡半醒,也不会早早赶来,傻傻地等着城门大开。

    今日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天未破晓,便有个巍峨如山岳的陌生身影从城中缓缓踱步而来,对着为首的守城兵将亮出个藏在袖里的信物后,就连声招呼都吝啬似的,一言不发地伫立在了尚未洞开的城门口。

    这人实在古怪得很,不但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藏在了黑袍里,甚至还专门戴了顶被重重幔帘覆盖的斗笠,让旁人看不到半点他的五官形貌。

    守在城门口的首领则在看到这人拿出的信物后,就讪笑着退到了一旁,还用眼神示意手下的六个士兵千万不要多事。

    能让老大连句唠叨都没、就乖乖答应下来的,当然是范家的信物。

    众兵卒识相地将目光都投向了别处,尽管极为好奇,还是尽量没有多看一眼这位从前未在城门现过身的怪人。

    事实上,那人实在也没有烦扰到他们,只是毫无声息地站在城门口,将近一个时辰都未从原地挪移半分,面朝的方向是城外那浓雾迟迟未散的宽阔官道,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三刻辰光后,官道上未闻马嘶人声,但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马蹄铁特有的咄咄金铁之声,渐渐靠近了金陵城门口。

    残存的薄雾被徐徐剥开,现出了金陵城今日的第一批客人。

    坐在驭位上驾着马车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衣着考究,神态沉稳,像是富贵人家的仆从。

    和早早就等在城门口的巍峨身影一样,他坐在马车上不声不响,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但这少年驭车之术极高,未扬过鞭、更未频频勒动缰绳,但在他驱使下的两匹骏马安静无比,却又目光清澈、脚步悠闲,全然不似赶了远路而来。

    守城的兵将们面面相觑,都在讶异着另一件事——这马车竟与平日里在金陵城中来来去去的各式车驾有所不同。

    这马车无门、无窗,前后左右更是连片透气的竹帘都不见,像是不管装了什么在那马车里,都死活不论了。

    等到马车悠悠驰近,那庞大的黑影也没有迎上前去,仅是那重重的幔帘稍稍一动。斗笠帏影下的眼神似乎往驾车的少年身上停了停,继而毫无征兆地跃起了身形,竟轻如浮云地坐在了少年身边。

    少年破有些畏惧他,却也没有因此发出半点声响,只眼神闪烁地提了提缰绳,便驾着这牢笼般的马车往金陵城里慢慢行去。

    随着这外来的车驾走进了城中深处,城门口的四面八方忽而闪过了不合时宜的各种怪异声响,依稀像是百余只鸟雀的扑翅声,又夹杂着银针落地般的轻响,甚至还伴着数道怪风从众人顶上游走了过去,尽管转瞬之间又归了平静,却还是惹得守城的兵将们汗毛倒竖。

    年关之前,在绿林江湖中已数十年未有动静的暗市,不知为何忽然在金陵城里重开。于是这约莫半年的光阴里,金陵城里陆续迎来了不少神秘人士,其中不乏飞檐走壁、甚至毫不借力就能越过城墙的怪物。

    守城兵将们私底下聊起这桩极有可能牵连了他们的“闲事”时,都不禁毛骨悚然——比起高来高去、一夜间能盗尽千所的江湖飞贼,这些明面上没有带着刀剑兵器、悄然进入金陵城的外来客们更高深莫测,他们的一言一行,看着金陵城墙时的眼神,须臾间就跨过了百步之遥的身形,不寻常到……像是深山大川里的妖魔鬼仙。

    自保为上,守城兵将们心照不宣,未为难过其中任何一位——金陵城数百年来都是个异志传说鼎盛的地方,说不定这一次的暗市重开,也压根就不是冲着这世上的凡胎们来的。

    至少,这次暗市中最引人注目的那盘赌千,就早在两个月前于各大府城中已经传遍了风声,却没有一位绿林中的凡人好汉胆敢接了这份邀帖。

    据说这场在中原堪称百年难逢一场的赌局,是由范家那位已是平地飞仙的当家主持的,她身后的仙家山门也有不少弟子长辈来了金陵助阵。

    这场赌千里最引人注意的赌注,是长白山的万年参王。

    ————————————

    马车缓缓驰入了院落,经了十七道拐,终于在那藏头藏尾的巨人首肯下,得以停在了一道门前。

    这座在金陵城里也少有的深宅大院,极少将客人迎进内院里来,更从未允许主人座驾之外的马车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闯进来。

    然而那坐在少年身旁的巨人似乎在大宅中地位极高,不但对范家内院七拐八弯的高墙窄道熟稔非常,沿途偶尔招了招手,就遣得宅里的各处暗桩退个干干净净,无一人上来打扰。

    他们停在了花厅的门前。

    这是范门当家留给自己的清静之地,除了黑虎和她能来去自如,就连范家仍然在世的几位长辈也极少踏足。

    这里从来都不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

    然而马车不但停在了花厅门前,巨人和少年还依次跳了下来,连眼色都未打一个,就推门往花厅里走去。

    那少年乖乖地跟在巨人身后进了花厅,神情严肃,就这么把那囚笼般毫无出口的马车丢在了门外。

    才刚踏进门里,少年身后就突然闪出个幼小的身影,粉雕玉琢,宛如从画里跑出来的神仙娃娃,作一身垂髻书童打扮,脖颈里却围着条不合季节的凌风巾,上面绘着不知属于人间何处的高山密林,让人觉得恍如临境。

    少年神色大变,还没来得及拦阻,那幼小书童便欢呼着往那非比寻常的庞大身影扑去,后者竟也全不抗拒,只有意地稍稍偏了身子,没让这小娃娃直接扑到自己的怀里来。

    那幼小身影扑了个空,顺势一把抓住了巨人的左臂,干脆把自己挂了上去,两只小腿在半空中踹了几下,就带着他整个身子悠悠荡荡的,像是颗早就该被树枝甩落下地的成熟果实。

    这小娃娃却因此笑得更欢:“黑虎哥!”

    那将面目隐藏在重重幔帘后的巨人从喉间发出了低沉的轻呜声,算是答应了,引得这幼童愈发眉眼弯弯。

    “你这娃娃怎么也跟来了……不知道这两天的金陵城是你们这种脆弱的木族后辈最来不得的地界吗?”

    厅里的太师椅上一直躺着位身量玲珑的锦衣女子,闭着眼像是在小憩,直到听到幼童的欢欣喊声,才实在没法装作看不见,叹着气坐起了身,这一开口,就又是不留情的教训言语。

    “范婆婆好——”衔娃刻意拉长了音,笑嘻嘻地向女子问了好,小脸上的笑容让范门当家也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他则一转头又死死地抱住了黑虎的左臂,笑嘻嘻地仰着头,连自家亲兄长就在旁边瘪了嘴都没注意到。

    数年前就亲身领教过这小小参娃的撒娇之能,范门当家当即放弃了与这孩子纠缠的念头,干脆歪了上半身,往花厅外打量了几眼。

    被少年扔下的马车依旧静悄悄地停在门外,那两匹骏马也不为外界所动地安立原地,连四蹄都没动弹一下。

    “这就是跟隐墨师借的那宝贝箱子?”范门当家刻意扬高了声调,像是期待着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把上敲了几下,“不是说机灵得很?怎么进了家门还不动弹了?不好意思了?”

    那驾车而来的清秀少年一直低眉顺眼地等在旁侧,除了看到书童打扮的幼弟抱住了那巨人才骤然神色紧张外,并没显现出半点情绪。然而听到范门当家这一挑衅般的呼喝,他满面讶异地转过头来,冲着仍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偷偷摇着手。

    范门当家压根不在意少年好心的提醒,反倒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让少年满头雾水。

    门外竟幽幽传来了个女人的叹气声。

    “大宝一路来乖得很,没犯过半次脾气,你别激他……没有这孩子帮忙,你让百尺娃怎么带我和这么多缶器一起、在那些生灵的眼皮底下走进金陵城?”

    门外空无一人,可这声音的来源,却切切实实就是那辆马车的位置。

    这声音的主人并未现出身形来,甚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躲在某只瓮里说着话。

    然而女子话音方落,那原本被两匹骏马牵引的马车突然做了个极为古怪的动作——竟以车尾为支点、猛地往上直立了起来。

    那两只骏马登时受了惊,原本清澈的眼睛里也像是破了层冰、骤然现出了惊恐之色。车驾这一猝不及防的直立,竟将它们的禁锢也彻底松了开去,于是两匹马得了自由,沿着本就狭窄的道路往前狂奔而去,在仍然平静的范家大院里留下一路的悲鸣马嘶。

    这本该就此散了架的马车却慢吞吞将两只前轮落回了地面上。

    此刻分明已经无人、也无马在牵引着它,这“马车”却稳稳地横在门外,甚至转动着四只轮子,灵巧地折过了方向,继而毫不客气地辗上了花厅的门槛,几乎是跳跃着……往花厅里驰了进来。

    它一路往范门当家靠近了过来,后者自命见过了这世上所有的稀奇怪事,却还是被眼前这辆小孩子脾气的马车激起了兴趣,满面欣喜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

    那清秀的车夫少年却因此皱了眉,先一步迎上前来,对这已然成了四不像的“马车”发了脾气:“当心,不要摔了祖婆。”

    马车里与花厅里同时响起了两位女子的轻笑声。

    这一路装成辆凡间马车的箱车这才放缓了四轮的前进速度,咿咿呀呀地在原地碾来碾去,算是表达着它最后的不甘心。

    “他不会摔了我的,别担心。”

    这温柔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在了花厅中。

    她照例披着那件牙色的衣衫,长身如玉,更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女子满头的如瀑青丝,海藻般散落在衣衫上,长得几乎要落在花厅的泥土里。

    也不知她是被箱车从哪个地方放出来的,范门当家只觉得柳谦君是凭空冒出在她面前,然而好友真真切切地站在箱车后头,与五年前在如意镇告别时一样,仍是这副凡人双十女子的容貌与打扮。

    范门当家一时想不到针对好友本人的教训说辞,只好伸手一指仍然挂在巨人左手上的幼童,将方才堵在肚里的半截子抱怨抛给了柳谦君:“百尺娃好歹算半个得道的参仙,陪着你来唬人也就算了……这小鬼可是这代唯一的参娃,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也在金陵城里,顺便猜到你根本不是我偃息岩倾山门之力‘请’来的座上宾,你还嫌咱们不够麻烦?”

    那寡言的清秀少年已然迎上前去,朝柳谦君伸出双手,想要扶祖婆下车。

    女子微笑着接受了玄孙的好意,被百尺娃扶着迈下了这不过区区一步的距离:“分明是你自己放出的风声,说同时将我祖孙都抓到了手里,要是衔娃不来,你要怎么圆这个谎……再说了,我从你这将他带回长白去那次,就答应过他,接下来的两百年不管要去什么险恶之地,都必须得把他带在身边,出尔反尔只会让他脾气更大,说不定哪天又得把自己送到谁的肚里去……他如今这身障眼法是孤光所赠,除了你我这些亲友,旁人绝认不出他的真身的。”

    “你说是就是吧。”范门当家打眼瞧了瞧巨人藏在重重幔帘下的神情,不知为何迅速服了软,“刚好黑虎也不放心我和死大头这次的安排,说什么都要帮忙,如今幻化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在金陵城里来去倒也少有不长眼的家伙敢惹他,就让衔娃跟着他好了。”

    “好好好!我就跟着黑虎哥,不会自己乱跑的……祖婆哥哥都放心。”衔娃借坡上驴,趁柳谦君来不及搭话、就赶紧迭声应了下来,顺势将黑虎的左臂抱得更紧了。

    实则是参族百尺娃的少年神色愈发严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叹了口气,继而冲着黑虎郑重其事地躬身致礼,算是把难管教的幼弟交托给了这位传说中的瑞兽前辈。

    “这就是桑耳做的缶器?”范门当家皱着眉走上前来,打量着柳谦君顺手从箱车“里”拎出来的几副竹笼模样的器具,这些东西一路陪着柳谦君而来,也都藏在箱车腹中,从未让旁人看见过,她还是这世上第二批见到的生灵,可她显然不满意,“不过就是些八面漏风的破笼子嘛……”

    “比起曾经送给六方贾的那些,这几个缶器要稳妥得多。”柳谦君笑着解答了范门当家的疑惑,没忘了顺手拍了拍身边那比自家小玄孙们还淘气的箱车,“这次还有柑络长老……和孤光家师姐的帮忙。”

    四轮箱车听懂了柳谦君话里的赞誉,立马原地颠了两下,欣喜非常。

    这让人泯灭目感的宝贝箱车,是孤光家的九师兄逼着傒囊借给参族的。殷孤光的担心与范门当家一样,生怕桑耳长老所制的缶器会有哪怕半点的纰漏,到时候只要放跑了一个,这盘赌千就会功亏一篑。

    所幸傒囊得了自家三姐的钦定,此后千年能够光明正大地跟着四师兄到处云游,对其他的玩物都丧失了大部分兴趣,虽然多少还是舍不得大宝,但鉴于小师弟都开口求了她,最终还是小手一挥、将这宝贝箱车借了出去。

    这一路而来,假装成马车的大宝果然不负殷孤光的期望,将柳谦君与数十只来自锹锹穴的缶器好端端地送到了金陵城,没有惹来沿路上某些生灵的注意。

    只是柳谦君藏在这箱车中,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殷孤光昔年的噩梦,若不是她本就是地底修炼的参族、大宝又每隔六个时辰就会放她出来一次,恐怕她也与孤光一样,早就对这箱车惧而远之了。

    “柑络师伯吗……”想到五年前应师门所求,带着范家大库里藏着的几样救命灵药前去锹锹穴探望时,见到的那位传说中早已身魂皆灭、如今却带着破碎的魂魄回到山门的圆脸老前辈,范门当家尴尬地低了语声,将早等在嘴边的挤兑之语咽回了肚里,“总比死大头要靠谱些。”

    柳谦君似乎没有听到好友这难得的心虚嘟囔,只抬头望着渐渐亮堂的天光,继而慢慢地长出了口气:“我已将自己和这些缶器都如约送到了,你金陵城各处的网,可撒好了?”

    范门当家闻言耸了耸肩:“金陵城的暗市,已有多年未开了,要在区区半年里重新架起这么大个足以取信江湖绿林、甚至朝堂的暗市,取六方贾而代之,就算是我范家和死大头联手,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那仍被参娃抱着不放的巨人忽然低沉地吼了一声。

    范门当家忿忿地瞪了黑虎一眼:“可万年参王、和重新打开上神界通道这种大生意送上门来,就算我不多嘴,这世上也有的是人要催着暗市重开,有了这些家伙的推波助澜,不会让你和两个孩子白跑一趟就是了。”

    她向来雷厉风行,只是因为柳谦君难得到一次金陵城,才想尽办法要揶揄好友几句,既然被黑虎不给面子地揭穿了,干脆坐不住了,霍然展开了两只宽大的袖子,就要往箱车顶上跃去。

    柳谦君却一把扯住了她的衣摆,毫不给挚友面子地将她拽回了地面上,神色疑惑:“这就走?”

    “要是等你到了再放话出去,金陵城早就闹翻天了。”范门当家急得跳脚,“你以为那些家伙们等在金陵城里一两个月之久,会不派眼线在城门等到你来?这时辰早就已经开盘了……走了走了,既然说好由我范家与偃息岩来当这场赌千的庄家,当然早就帮你备好了一切。”

    她自己着急要走,看到旁边的巨人纹丝未动更急得不行:“对了,黑虎,你得带这娃娃先走,别让他被旁人看到……要是到时候多出几百号喽啰追着你跑,就太闹腾了。”

    百尺娃手脚奇快地上来帮着柳谦君拽住了范门当家的衣袖,闻言同样困惑:“这盘赌千不在范婆婆您这里吗?”

    范门当家身形一滞,慢慢地回过头来,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透着股难言的凶狠:“小鬼,我不管她到底算你哪一辈的祖婆,也不管你们参族入世后都怎么论的辈分,反正我的年纪可比你都小多了……要是再让我听见你唤我‘婆婆’,我会让黑虎吃了你哟。”

    少年脸色大变,当即连退九步,战战兢兢地直立在了整个花厅里离那巍峨身影最远的角落。

    范门当家心满意足地高扬了嘴角,一扬手便带起了小股的轻风,催的檐下十几串铃铛的其中一根摇晃不休,继而便有铃声顺着绳索与木纹,朝着大宅远处的某一角落不停歇地传了过去。

    她这才反手拉住了柳谦君的手臂,就往花厅外走去,跨出门槛前还不忘朝着百尺娃扬了扬眉:“这里连口气都喘不利索,怎么赌千?要拿你家祖婆当赌注的豪局,当然得去金陵城里最敞亮的地方了……”

    ——————————

    汲月楼。

    这是金陵城繁华街道上的一处酒楼,造势华丽,据说常有外来的贵客在此一掷千金,只为一尝据说来自仙家的美酒。

    此时刚刚入了辰时,并不是这酒楼平日里的生意辰光,因此尽管大门洞开,也未有什么客人出现。

    但有心人若往酒楼附近细细观望、或倾听片刻,便能发觉四周各处的暗角里,藏着不知为数多少的窥伺眼神、与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的轻微响动。

    但这些行迹可疑的生灵似乎忌惮着什么,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往酒楼靠近过来。

    于是范门当家能够一路牵着柳谦君,悠悠哉哉地上了汲月楼最高一层的阁楼小间。

    这布置雅致清隽的阁楼造得颇为上心,虽然仅有几十步方圆大小,却构出了八扇光亮通透的和合窗,其中一个方向甚至特意辟出了飞檐与阑干,让人安坐阁楼之际,还能将近半座的金陵城尽收眼底。

    柳谦君与范门当家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靠近飞檐的那方茶桌两侧,刚想示意百尺娃也在一旁坐下,却发现后者正警觉地瞧着上上下下、不停要给他们端茶倒水的那几位酒楼伙计,怎么都不肯放松警惕。

    范门当家捧着口茶碗,里面装着梅子制成的酸甜羹,这是她在这酒楼里独一份的“茶”,却并不是汲月楼对外叫卖的茶点之一。

    也不知是不是茶汤太过美味,她一边斜着眸光盯准了百尺娃,一边埋在茶碗里吃吃笑着,引得柳谦君也忍俊不禁。

    直到确认百尺娃的注意力决不在她身上,范门当家才冲着柳谦君偷偷地笑:“我家黑虎要是有你家几个娃儿长得这么良善,也不至于连跟着我在这酒楼里坐坐、都害得这里生意一空。”

    柳谦君无奈失笑,生怕脸皮太薄的玄孙儿听到这话、又会惴惴不安,她随口转了话题:“你别怪他不放心,这里……怕不是你范家的产业吧。”

    范家的产业遍布人间各处府城,仅金陵城里的商号就有二十余家,其中不乏这等富丽奢华、暗里却又心思别致的酒楼。

    然而此处每一个从楼下上来的伙计,虽都尽力和缓了面目,但仍然行动莽撞、眼神凶悍,根本不像是在范家调教下的正经伙计。

    倒更像是暗夜无月之际,出没在荒山里的夜枭。

    “当然不是。”范门当家耸了耸肩,“这五年我忙着说服师长们帮忙,根本没顾上死大头……那冤家趁我和黑虎都不管他,干脆把他在苏州城的大部分家产都搬到这儿来了。”

    她跺了跺脚,毫不客气地当着柳谦君的面,揭穿了这酒楼地板间的夹层:“这酒楼原本是他太湖上一帮兄弟的销金窟,只做了不到十年,在官府那儿还算干净,而且规模不小,在各处府城里都有分号。他去帮里问起关于赌千的事时,才知道这酒楼在千门里早就是个名头响亮的啸聚之地,所以这次听说我愿意把这盘赌千交给他帮忙,都未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地方定在了这儿。”

    “不过你放心,这里只是明面上最后那两盘赌局的地头,真正等着那些家伙们上钩的暗点,都散布在金陵里的各处与我范家毫无干系的地方。不过我早早嘱咐过,这些暗点虽然分散,但全都围绕着这酒楼,咱们既能看看热闹,又能在那些家伙面前保全了你眼下这‘囚徒’身份。”

    “那些个不要命地扑进金陵里来的,恐怕现在都藏在这城里的各处、死死盯着这里,想着一旦赢了,该怎么处置你这个老参王呢……”

    范门当家半是讥嘲、半是厌恶地开了这一句玩笑,却让百尺娃激灵灵地打了个颤,不由地往柳谦君身边凑得更近了些——与至今不谙世事的衔娃不同,他和盖娃两兄弟在五百岁后,就自诩为祖婆的左膀右臂,因此也在人间各处都奔走且停留过,其中大部分时候,都是为了救下某位落在他族手上的参族同伴,因此这数百年来也算见识了不少生灵的卑鄙嘴脸。

    他深知这世上多得是觊觎祖婆一身修为的诡谲生灵,却还是第一次眼见着祖婆将自己作为诱饵,好整以暇地坐在这漩涡的中心,连眉头也不皱。

    柳谦君只轻轻地颔了首,像是懒得再问多点这关于她安危的正事,反倒将眸光投向了楼外,忽而轻飘飘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黑虎身上的障眼法,是你偃息岩几位长辈的手笔?”

    那庞大如山岳的魁梧身影比他们早到一步,却并没有进入汲月楼,只是挑了附近的一处角楼的顶端,巍然不动地屹立在仍带着些许热意的风里。

    从柳谦君这次进了金陵城后见到他开始,这传说中只会跟着财神爷凡世化身的瑞兽就化成了这副人形模样,几乎与破苍主人差不多高大,却一直刻意隐藏在满身的玄衣墨纱中,别说面目五官,就连双手十指都未漏在衣缕外半分。

    像是障眼法出了错,若让旁人看见丝毫他此刻的样貌,就会坏了大事。

    若不是衔娃欢呼着抱了上去、冲口喊出了一声“黑虎哥”,她还未敢确定这就是一直跟在范门当家和沈大头身边的上界瑞兽。

    五年前得知她与殷孤光同陷渊牢,衔娃急于把祖婆救出来,毅然逃开了兄长的管护,径直朝金陵城来搬救兵,彼时若不是黑虎将他送到范门当家面前,说不定连衔娃自己都会被困在本就有万千精怪群聚的金陵城里。

    等到与如意镇众位好友分别后,柳谦君便先来了金陵城一趟,想来将这随时都有可能闹出更大麻烦的玄孙儿带回去。然而听到祖婆要带着自己走,衔娃第一次哭丧了脸,抱紧了那时还仍以真身现形于人前的黑虎,怎么都不肯离开范家大院。

    直到柳谦君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说是不久之后必然又要回金陵来,衔娃才瘪着小嘴抱住了祖婆的脖颈,万分勉强与黑虎告了别。

    想到这五年间,衔娃常常装作不经意地在她耳边叹着气,说起金陵城有多么热闹繁华、人间各地和那儿比起来都无趣之极的模样,像是恨不得把长白山都搬到金陵去,柳谦君不禁弯了眉眼。

    此时此刻,这一大一小正凌风站在金陵城的高处,一位静极如磐石,另一个却挂在对方肩上,咯咯笑着、不停逗着前者说话,果然相处融洽,全无她担心过的半点隔阂。

    “哪里用得着我师门长辈出手……”范门当家放下了茶碗,顺手从旁边的盏碟里捻起颗山楂果扔进了嘴里,“你是不知道他,听说衔娃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又要来金陵,而且我和沈大头还打算把参娃也作为赌注之一,黑虎就在家里闹了半天,有几次差点把大头颠得吐出来。这一年来我们俩好说歹说,他勉强相信了这场赌千是骗局,绝不会赔上那孩子,可还是怎么都不放心,坚持要出手帮忙。”

    仿佛在顾忌那巨大身影会听到她这句话,范门当家咽了口发酸的汁液,颓丧般地压低了语声:“他不像我和沈大头,已经是这世上怏怏众生的其中一位了……他的障眼术法并不来自地界,那些家伙们哪里看得清?”

    那凌风而立的魁梧身影偏在这时候动了动,重重幔帘掩盖下的眸光似乎瞧准了范门当家,让还没咽完山楂果的范门当家立马呛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衔娃也跟着往汲月楼望了过来,笑嘻嘻地冲着祖婆遥遥招手。

    柳谦君顺其自然地冲玄孙儿微笑致意,也有意避开了黑虎的眸光,可话里的唏嘘与歉意还是半点未少地落进了范门当家的耳里:“他毕竟是天地钟灵所诞的瑞兽,何必要把自己拖进这团泥沼里来。”

    “我和沈大头放了风声出去后,就按当初说好的,立即抽身而退。死大头负责带着他那帮弟兄们去各处的暗点赌局捣乱,我则要以东道主的身份,全心全意地照顾你这个‘赌注’,绝不能让你跑了……因此如今明面上掌管着整个金陵城暗市的,就是他了,你让他往哪里躲?”

    生怕黑虎的眼神还没转回去,范门当家干脆盘腿坐在了地面上懒得爬起来,然而身子太矮,她好不容易才伸手从盏碟里又摸起了颗山楂果,就口齿不清地解释了大半。

    “参族承他之情,近百年可能都还不上了。”柳谦君却还未叹完那口气。

    “衔娃喊他一声黑虎哥,这帐就已经结清了。”范门当家没好气地摆摆手,开始不耐烦起来,“倒是你,怎么比从前婆妈了这么多?要是被人听见,谁会相信你是堂堂的柳千王?再说了,谁也不会让他站太久的,我范家难得摊上生抢万年参王这种大生意,要是拖太久,还以为咱们骗人呢。”

    百尺娃躲在旁边,捂着袖子偷偷笑了下。

    范门当家剐了少年一眼,顺便挥袖吓跑了一个刚刚在楼梯口冒了个脑袋、正准备送上更多茶点鲜果的“伙计”,干脆连口气都不歇地将接下来的安排统统告知了忧心忡忡的老友。

    “从‘送’你的马车进了金陵城开始,这城里的一百七十四处暗点赌局就陆续开了盘,以六个时辰为限,若该暗点最后无唯一的胜者,则留者尽数有资格参加最后两盘赌千。至于怎么个赌法……和咱们从前玩得差不了多少,只是这次无赖一点,以武力强夺可胜、以山门势力威吓可胜、以命换命亦可胜,总之就是只要你能赢,所有代价不计……当然,要是这个暗点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好玩的家伙,有人以最平常的法子赢了整盘赌千,同样得胜。”

    百尺娃有些坐不住了:“范……姑姑,为什么要放任这些赢得不光彩的得胜?”

    他也曾见过祖婆在千门中的风采,不管赌局如何诡谲万变、对手是否狡诈耍赖,祖婆都淡然自若地以她独有的法子应对着,从未以参族老祖宗的身份震慑过谁,更未强取豪夺。

    可范婆婆话里的这些个赌千,似乎不但会让手段卑劣的小人得胜,更像是会将金陵城变成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滥赌之地,甚至……会血流成河?

    “傻小子,你们参族的娃儿个个灵巧,你那个宝贝弟弟更是耍混之王,怎么就没一个学到你家祖婆的‘贼’?”范门当家又拿手指在地板上“咚咚”敲了两下,敲得百尺娃心惊肉跳,“千门本来就不是个讲理的地方,要是你处处都比别人厚道,连被人欺负到眼前还只管着你自己的一言一行,还没轮到你掷骰呢……就已经被吞了个干干净净了。”

    “再说了,你陪着你家祖婆千里迢迢地赶到这仇敌汇聚的金陵城来,不就是为了将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们一网打尽?要是在赌千结束前就将他们都放走了,还玩什么?”

    百尺娃似懂非懂,考虑半晌后倒更急了:“可是……要是最后赢了赌千的,是个顶卑鄙、顶无耻、又修为顶高的,不是要把祖婆和衔娃都拱手交给他们吗?”

    范门当家瞪大了眼,一时无言,好半天才探手拿起了桌几上的那半碗酸梅汤,一饮而尽,终于顺过了这口气。

    “不错不错,我们的确早在三个月前就放出了话去,说是你家祖婆被我偃息岩倾整个山门之力,终于从长白山骗了出来、又抓到了手。万年参王这个宝贝烫手得很,偃息岩不敢独吞,却又不愿轻易和整个修真界平分,所以如今才借我这个入世的弟子之力,学着当初六方贾的做法,在这金陵城里公然‘扑卖’她。只是我范家不像六方贾那样做过多年扑卖生意,要想拼个输赢,就用我最熟悉的把戏来好了……”

    “可你睁眼看看,你家祖婆现在这模样,倒比我还省心悠闲,像是谁的阶下囚吗?”

    “既然一切都是骗局,我怎么会把她、还有你那尖起嗓子来能哭破天的弟弟拱手交给别人?”

    百尺娃愣在了原地,不敢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比起盖娃来,他虽然也见惯了人间的明枪暗箭、巧取豪夺等各种行径,却还未学会看懂发生之前的蛛丝马迹,每每都要盖娃或祖婆出言点拨,他才恍然大悟。

    这也是为什么,此次虽然还是由他陪着祖婆前来金陵城,柳谦君却未将整个计划全盘解释给他听过,只让他幻化成了个正常的人族少年,假扮范家的奴仆之一,将装着柳谦君的“囚笼”马车从偃息岩赶到了金陵。

    他明明听懂了范门当家话里的每一个字,但那些前因后果绕来绕去,在他眼前不停打着转,让他愈发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