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如意镇中的赌坊(番外五)(一)(1 / 2)

大笑仙神录 叶君迁 10510 字 2022-10-26

一大早,镇口的山道上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个陌生人。

    如意镇少有外来客,偶尔来上几个,也难得是老老实实从镇口进的。往往直到小房东拎着那“树桩子”跳脚、开始满镇赶人,山城老小们才知道又来了客人。

    可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外来客却自来熟得很,不但笑嘻嘻地踏上了第二大街,还左顾右盼地和早起的镇民们随口打着招呼,甚至熟门熟路地就坐进了生意最好的云吞店,要了碗佐料丰富的招牌面,慢吞吞地吃着。

    这人长相平凡,不高不矮,穿着冀州城里随处可见的寻常秋衣,毫无扎眼之处。除了他脸上的笑意多少有点招打外,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外地回家的如意镇民。

    只是他吃起早食来实在有点细嚼慢咽得过了头,明明是一碗不大不小的云吞面,却吃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完事,仍然时不时地从碗里捞起几根来。

    来店里吃早食的镇民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走的时候无一不多看了这个外来客一眼,等到看清了对方的五官和打扮,越发认定他们并不认识这人。

    然而他们肚里总绕着股别扭劲,总觉得……这人是来过如意镇的。

    最固执的是坐在店里最里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健壮老汉,尽管穿着身不知多少年的灰旧长衫,却大咧咧地半挽着袖,完全没有读书人的矜持样。他身边还放了个装着铲子锄头等各种铁器的大筐,寻常人恐怕根本背不起来。

    这老汉的一双手更是遒然有力,显见得一年到头都在忙着各种粗重活计,唯有面容还不失年轻时的清秀模样,与其说是个身形魁梧的书生,倒更像个略显文气的铁匠。

    他正啃着店里入冬后每天仅供应两根的羊腿,碗里早已空了,原本随时可以拔腿就走,却迟迟没有起身,只一边慢慢地用牙齿撕着羊腿骨头上仅剩不多的肉丝,一边毫不避讳地盯着那外来客,目光灼灼。

    那毫不扎眼的外来客倒也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致志于自己面前的那碗面,浑不在意旁人注视他的眸光,于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上这老汉的眼神。

    老汉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等到羊腿上的最后一丝肉也落了肚,他干脆把骨头往碗里一扔,拎着大筐一屁股坐到了外来客的近处长凳上,毫不避讳地直直盯住了后者的眼睛,开口时却有些怯怯:“幺叔大人?”

    外来客终于将眸光从云吞面上转了过来,看起来有些怠懒的面容上忽得牵起几条意味不明的笑纹。

    像是在回答眼前这个老铁匠的问话,外来客放下了筷子,冲着前者眨了眨眼。

    明明已经提前猜到了来人的身份,铁匠还是大惊失色,竟然猛地向后栽去,差点撞倒了满店的桌凳:“……您老怎么又回来了?!”

    这位自来熟的“陌生”外来客,当然是钟山之神本代的老幺。

    幺叔大人的拿手好戏……可不就是化作各种全不扎眼的凡人外相,赶来如意镇里吓唬侄女?

    中山神好整以暇地看着老汉摔在了地上,丝毫没有去扶这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铁匠起身的意思。

    后者的面上早已没了当年见过那大片的络腮胡,却毕竟没有剃个干干净净,仍然在他的下半张脸上遍布了透着黑青色的胡茬。然而被中山神这么一吓,那胡须骤然从跟处透出了非常人所有的黄灰色,极快地往上蹿来,不一会儿就笼罩了铁匠双颊与额头,继而席卷了整张面容,就连他一双手上的毛发都跟着变了颜色,被店外的天光一照,竟泛着柔软的金黄之色。

    所幸因为中山神的到来,此时店里也未剩了什么客人,云吞店的老板则还在锅灶后忙活着,并没有人注意到老铁匠这如山间精怪现了形的容颜变化。

    “嘘。”中山神仍然单手捧着碗,稳稳地坐在长凳上,只颇为遗憾地朝着老铁匠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继而叹了口气,“天下就没有一只安分的猴子……这话真是没错。”

    他施施然起了身,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了桌上,慢吞吞地踱出了云吞店,全不客气地站在了第二大街的大好天光下。

    在老铁匠的惊恐注视下,中山神伸直了腰、高仰了脖子,像是狠狠吸了一口气,继而莫名其妙地拍了拍手,冲着如意镇的高空中气十足地大喊了声:“幺叔来了这么久,你真不来接?”

    这显然不打算隐瞒谁的高喊声悠悠地传遍了整座山城,甚至隐隐在山间引起了阵回响。

    如意镇满城老小们当然都“被迫”听到了这喊声,除了还未懂事的顽童尚且懵然不知,几乎每人都和胡家老大一样、转眼间猜到了这外来客的身份,登时也都与老铁匠同样地惊恐——小房东家的这位麻烦幺叔,怎么又来了?!

    想到上一次这位“幺叔”造访山城时,小房东不知为何先是急得满城乱窜、后来又前所未有地神色颓丧,全城老小都有些坐立不安。

    这一次……小房东是不是又得发疯?

    然而天色朗朗,苍穹上的流云都走过了几趟,山城里依旧平静如常。那藏青色的身影竟未像上一次那样迅速现身、如得知大灾降临般往第二大街狂奔而来。

    中山神站在第二大街上瞪圆了眼,等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也没听到侄女的半点脚步声。

    出远门了?

    明明来之前,他还去长乘那里细细地查了几遍卷宗——不同于从前,这两年歌儿压根都没离开过山城百里,连去各大府城添置每年的过冬礼都再顾不上,怎么可能偏偏在这个当口跑掉了?

    中山神揪了揪自己的鼻子,若有所思。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转过头来,朝着云吞店里招了招手:“你——出来。”

    那举止怪异的老铁匠在爬起身来后,便一直都乖乖地坐在店里,像是在等着满面满手的黄毛退下去,却又一眼一眼偷偷瞄着中山神。这当口骤然被抓了个现行,他不由地赶紧挺直了腰背,额头上的毛发间都冒出了层层虚汗。

    然而中山神还是好整以暇地瞧准了他,让他根本无路可逃,老汉只好挠了挠后脑勺,终于背起了那装满铁器的大筐,弓着身子、颇有些畏缩地走到了天光下。

    “现在……你是老大还是老二?”中山神嘴角笑意不减,目光则停在老汉鬓边一簇被汗沾湿的金色绒毛上。

    铁匠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回幺叔大人的话,小可……是老大。”

    这依旧作年轻时的书生打扮、却实实在在早就是铁匠体格的“猴怪”,果然是中山神昔年见过的胡家兄弟。

    山神大人当年造访如意镇时,这被迫“居”于同一副皮囊中的兄弟俩还被楚歌安置在四象方街的一处不显眼小院中,以山城的铁匠自居,却因为时时被体内双魂折磨、动辄就会在人前现出那半截子的精怪模样,因此还未被楚歌允许离开自家那仍被山神结界隔绝的院落。

    区区数年不见,这兄弟俩倒比中山神想象中的要出息得多——如今不但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家门,已能在天光下如常人般行走,甚至出入在山城最热闹的第二大街上,就这么毫不遮掩地现出人猴不分的怪模样。

    “怎么?才七、八个年头年没见,老大和老二就换了位子了?”中山神眼睁睁地瞧着铁匠鬓边的最后几根金黄软毛仍然在晨风中瑟瑟发抖,怎么都褪不干净,山神大人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了,“不过老二就是个天生的扯谎精,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二弟曾经冒犯过幺叔大人,小可替他赔罪。”听到中山神这句话,老汉愈发诚惶诚恐,几乎要将上半截身子都弯到地上去,“可如今千真万确就是小可本人,幺叔大人尽可向小房东求证的。”

    中山神早已斜过了眼,期待着头顶上那渐渐开始刺眼的天光里会骤然现出侄女的矮小身形。然而“幺叔大人”的赫赫威名显然早已在整个如意镇里传扬开来,别说那个熟悉的藏青色身影,整座山城里此时根本没有第二个活物敢往他这边靠近过来。

    他没好气地冷哼了声:“她的鼻子倒比从前更灵光了……我才刚进来,她就早早打发了你这么个半精半怪的家伙守在这里,是不是还得了令,要把我拖住留在镇口,连山城里头都不给去?是不是还特意吩咐了,尤其不能让我往后山去?”

    铁匠闻言更惊恐了:“小可只是来附近给邻舍们修点东西,但是今天起得太早了,没来得及吃点热的……小房东嘱咐过我兄弟二人,绝不能随便饿肚,就怕白日里一不当心又将这副模样漏在哪家眼里,只好赶紧先来这里垫垫肚子……真不是在等您老。”

    他畏畏缩缩地应答着,偶尔心神不安地往街道两旁多看几眼,像是害怕路过的镇民们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中山神打眼瞧去,还是看到了他双颊上即将褪尽的金色毛发……发颤似地抖了抖。

    这个转瞬即逝、却十分招打的窃笑,中山神早在数年前就清楚地见过一次了!

    自己学不会扯谎,就使唤这种天生会骗人的怪物来打前阵……果然在人间没学好,净学些哄骗自家长辈的招数了吗?!

    中山神几乎背过气去。

    他的身子倏尔纵在了半空,连在凡世山城里不能动用山神术法的规矩都懒得管了。

    反正你习惯了躲着幺叔……也没拦住我次次都找到你啊,歌儿。

    然而铁匠的喉间突然发出了声高亢的怪叫,一反方才的畏缩之态,明明肩上还背着个装满了沉重铁器的大筐,老汉竟也毫不逊色地迅速腾起了身形,准确无比地扑了过来,继而结结实实地拽住了中山神的右臂:“您老慢走……慢走。”

    中山神猝不及防,竟被生生扯得双脚落了地,这下当真被吓了一跳:“你干吗?!”

    铁匠嘿嘿笑着,抬起头来,这下连眉宇间的狡黠神色都懒得遮掩了:“小房东忙得很,要是您老就这么闯进去了,又得给她添麻烦。”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好久未去峨眉山了,中山神都忘了猴怪的气力有多大,只觉得右半截身子都快被拽到地底下去,却又挣脱不能,几乎要当场哭出来,“我千里迢迢来探望侄女,看看她没了那几个怪物的帮衬,是不是忙不过来……你们以为我会把她怎么样?”

    我既打不过她,又能把她怎么样?!

    “小可当然相信幺叔大人不会为难小房东的。”铁匠这么说着,却还是死皮赖脸地扯着中山神的右臂,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可是这几年造访山城的都是个顶个的大麻烦,小房东吩咐过了,绝对不能放任何一个外来客满城乱跑……幺叔大人你也不行的。”

    “我不跑行不行?既然她不肯来接,那我就去那被充作赌坊的小楼坐着等她……行不行?”中山神疼得龇牙咧嘴。

    “这当然没问题,小可又不会勉强幺叔大人。”铁匠笑着点头,双手却仍然紧箍着对方右臂,力气使得更大了。

    中山神无奈认输:“这么不放心……那你带我去,好不好?”

    铁匠心满意足地又点了头。

    于是山神大人在满城各家老小的目送下,就这么一步一拖地……被送到了九转小街。

    右臂上“挂”着个固执的猴怪,让中山神这一路走得无比艰辛,不但在全镇凡胎的眼皮底下丢尽了他这辈子的所有脸面,前行之慢更到了连他这个悠闲惯了的山神都无法忍受的地步。

    等他终于踏上了九转小街的街面,头顶上的天光都已经正过了几分。

    九转小街一如以往的冷清无人,那三层的吉祥小楼就在百步开外,却仍未见小房东的身影,满街寂寂无声。

    “你是不是还要陪我进去?”中山神欲哭无泪,恨不得将右半边身子卸下来、送给这不讲理的猴怪算了。

    “小可不敢……不敢。”铁匠环顾左右,在确信了没有其他人跟过来后,才放开了中山神,继而极快地退到了街角。

    他似乎对吉祥赌坊颇为忌惮,全然没有往那边再靠近的意思,连脸上的嘿然笑意都僵硬了不少:“要是小可碰到了小房东,一定会转告她,幺叔大人您在这里等着她的……不过,您老千万别乱跑。”

    放开了中山神后,老汉又恢复了方才在镇口的那副畏缩模样,这会儿眼神闪烁地指了指吉祥小楼,话里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中山神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好意,只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示意铁匠赶紧回去,或是随便去到哪里,总之离他越远越好——峨眉山的猴怪……他是永远都惹不起了。

    老汉也慌不迭地回身就走,却忽而又记起了什么,身形敏捷地再次冲上前来、拦住了中山神的去路。

    “年前我拜了余家两位老人家为师,上个月小房东便催着我给她刻个小玩意,可我铁铺里杂事太多,炉里的火不能断,这会儿还得赶回去看着,大概是等不到她回来了……您老帮我交给小房东好不好?”

    说起这桩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老铁匠竟神色惶恐,老半天了才扭扭捏捏地从筐底找出个拳头大小的石雕,递给了中山神。

    中山神把玩着这看上去不见几分人形、也不怎么像是山间野兽、倒有七分像是砍歪了的树桩子的石雕,若有所思地颔首赞许了句:“你刻的是山神棍?”

    老汉半边脸上的金黄绒毛“唰”地又冒了出来,连嗓音都倏尔变得尖细凄厉:“这是财神爷!”

    也不知是被山神大人伤了自尊,还是忌惮着九转小街上会跑出什么,老铁匠气呼呼地一甩肩上的大筐,返身就跑,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中山神的视线里,连头都未回一次。

    中山神随手将石雕放进了怀里,继而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肩,看似无意,眼角眸光则牢牢地跟住了老汉,直到认定了铁匠不会再一惊一乍地跑回来,他才往自己的袖子里探了探。

    那里头,藏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卷轴。

    他仔仔细细地用指尖将那卷轴摸了个遍,在确信没有被猴怪的大力扯坏半点后,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吉祥小楼依旧安静地等在原地,只等着山神大人往前迈个区区百步,便触手可及。

    眼看就要见到侄女了,中山神却变得悠哉起来,背负了双手,晃晃悠悠地踩过了九转小街面上的每一块青石,才停在了赌坊门前。

    小楼门前有几步石阶,不高不矮,寻常孩童也能一步跨上去。

    甘小甘还在的时候,这里是她常常呆坐着、等诸位好友带着“美味”回来的地方。

    中山神却未立马抬腿迈上去,反而慢慢地踮了脚,试探着往石阶上点了点。

    原本笼罩着小楼几十步方圆的山神结界……果然已不在了。

    也对,那寄身在小楼黄杨木中的鲲族幼子已然被带去了上界,再也不会有扰人的怪啸声在深夜骤然响起,如今这不过就是座再寻常不过的三层小楼罢了,还要什么结界护庇?

    山神大人撇了撇嘴,似乎失望得很。

    小楼里冷冷清清的,至今仍未传出半点的响动。显然不管谁住在里头,都还没注意到中山神这位不速之客的造访。

    八年前,太湖渊牢破碎后不久,原本居住在这赌坊小楼里十余年的几位怪物分道扬镳,为了如意镇满城凡人的平安,也为了楚歌这个代职土地不至于分身乏术,各自赶往了他们的宿命乱战中去。

    一夜之间,这小楼里就只剩了侄女一个。

    这八年间,中山神也没有再到如意镇来过——即便是鲲族拜托他给楚歌带回了大顺的平安讯息,他也只是随便威胁了一只路鬼送了口信回来。

    他还是生着侄女的气——寿命奇长、长大后便必定在六界中鲜有敌手的犼族幼子,竟然把自己的大好命数刻在了土地神龛里,成了连上界神司都无法干预的正经土地,与这再平凡不过的小小山城牵连了命数,断绝了自己的回头路。

    可他也实在害怕得很——没了那几个怪物守在身边,侄女会不会茫然失措,连好不容易才习惯的凡世辰光都熬不下去?

    他实在不敢亲眼来看。

    直到他终于拿到了这个卷轴。

    中山神缓步迈上了石阶,打量着至今也没装上一扇正经门面的小楼正门,两侧的镂空木窗内里仍然像是糊着层层的油纸,让人无法窥到赌坊里的半点光景,满眼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

    中山神不禁又皱了眉——想到那次耽误了山城的初雪,让侄女的脸色差成那副恶鬼模样,于是此番他特意挑了入秋的这一天,怎么都不会让歌儿再找到机会给他脸色看了。

    然而就是这种天光爽朗的时节,赌坊门口却仍然挂着厚厚的门帘,透不出半点光亮来。

    鲲族幼子不喜凡世光亮,因此小房东才会让赌坊的正堂常年漆黑如夜,唯有那流萤般的微芒偶尔会冒充了灯火,在客人到访时堪堪照亮小楼正堂。

    可大顺已经回了鲲族,这小楼里怎么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中山神惴惴不安地掀起门帘,没有当即就迈进里头去。

    他探头探脑地往小楼里看了几眼,生怕赌坊里还藏着另一只猴怪。

    不知为何,他明明将门帘掀起了大半,小楼外大好的天光还是照不进这正堂里,像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截断在了门口。

    所幸山神大人的眼神不差,片刻后便迅速地习惯了这片这宛若阴阳隔绝的黑暗,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片小楼正堂的大致轮廓。

    原本摆在正堂里的那个雕纹石墩已经不在了,于是这本就摆设寥寥的赌坊,更显得冷清荒废,尽管各处角落还没有结上蛛网,却静默得像是许多年未被生人踏足。

    门里至今未传出半点声息,显然并无人守在此地,当然……更没有什么猴怪在等着中山神。

    山神大人叹了口气——歌儿就算要躲着吓他,也压根做不到彻底掩去她犼族的天生凶悍之气,这般无声无息地躲在暗里。

    那猴怪竟没有骗他,侄女此时果真不在吉祥小楼里。

    中山神打量着身前身后截然不同的光与暗,犹豫了半晌后,终于还是挠了挠鼻尖,就矮身从门帘下迈进了小楼正堂。

    然而头顶上骤然响起了阵锁链机轮碰撞发出的独有怪声,一股带着尖利啸声的怪风从楼顶直冲而下,黑暗中似乎有块偌大的山石砸了下来,带起了足以酸倒牙根的刺耳风声,从山神大人的鼻尖上堪堪擦过,吓得他差点倒跳着往小楼外退去。

    那“山石”稳稳地砸落在他脚前的地面上,落地的一瞬还发出了无数微小的响动,像是金铁撞击、又似枝木摇曳,如同装满了凡世间的各种生灵、齐齐来迎接山神大人。

    中山神眯着眼瞧了半天,才在这片暗里依稀分辨出,那竟是个朱红色的大箱。

    “什么玩意儿?”中山神犹未回过神来。

    侄女不但不肯来接他,还要在小楼里使阴招、打算直接砸死他?!

    他赌气地这么想着,恨不得上前一脚踹翻了这不知道装满了什么的朱红大箱。

    可中山神堪堪抬脚,原本笼罩着小楼正堂的幽沉黑暗里忽地有股极淡的青色蔓延开来,将山神大人能见之处尽数染上了层微弱的磷光,就连那朱红大箱都被笼罩其中,仿佛霎那间活了过来、正冲着中山神窃窃偷笑。

    这绝非人间灯火的青色微光里充斥着不属于阳间的森森鬼气,让中山神都不由得哆嗦了下。

    这感觉……像极了他不久之前才去过一趟的幽冥鬼府。

    “山神大人?”正堂右侧深处,似乎有什么人举着灯盏朝他缓缓靠近,依稀有团昏黄的火光在虚空中跳动着。

    中山神细眯了眼,往那跳动得有些过分的“灯火”处仔细瞧了瞧,在猜到了来人是谁后,不由得有些颓然:“你是……那只器灵?”

    那昏黄的“灯火”猛蹿了几下,也不知是太高兴、还是被吓得失去了神智,竟倏尔褪去了所有的虚妄外相,恢复了它原本的青墨之色。

    这团显然非人间活物的青墨雾火扑到中山神的近处,绕着后者上下打转了数圈,在认定了对方果然是自己猜测的那个客人后,终于放肆地高腾起来,将整个小楼正堂映照得宛若修罗炼狱。

    中山神上次走进这赌坊里来时,落在他眼里的还是被八十一盏流萤灯火勾勒出的、如同天光从枝叶灌丛空隙中漏下来的错落光影,将这小小的八角正堂映照得仿佛山野中才能见到的黄昏。

    可这会儿,赌坊墙上的数十灯盏犹在,亮起的却是让他都有些毛骨悚然的缱绻鬼气。

    在阳间游荡的鬼仙寥寥无几,大多都被引去了冥界,成了奈何桥边的地界神官。可眼前这位,恐怕连自己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躲在如意镇里伺机吓人。

    歌儿……真的把这鬼小子留在山城里了?

    “以你眼下的修为,凝出个人形也不是难事,怎么还是这副随时都能被浇灭的模样?真是丢了世上所有鬼仙的脸。”中山神撇撇嘴,毫不犹豫地将对侄女的怨气撒到了这不过见第二面的秦钩身上,“你这样子被人看到,还不把那些连个正经鬼都没见过的凡人们吓个半死?”

    当初被自己拦在山城口、不肯放进如意镇的秦钩,竟成了这趟造访的又一块“拦路石”,中山神当然憋气得慌。

    “山神大人你怎么来了?有没有知会小房东?您老眼神好不好?这里的光亮和外头不一样,你是不是容易摔跤?要不要坐会儿?这个箱子是柳老板留给我的宝贝,不能坐的,天井里有个大缸,我搬来给您老坐着好不好?”

    偏偏后者甚至还激动万分地开始乱张罗起来,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模样,全无被中山神嫌弃的自觉。

    青墨鬼气在正堂中忽左忽右地转悠着,摆明已经在赌坊里住了许久。

    中山神眼睁睁看着这团青墨鬼气消失在虚空中,片刻后便又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往本就不宽敞的正堂里“扔”下了口仍有青苔爬在边沿的大缸。

    后者甚至颇为贴心地将这大缸倒翻了过来,热情非常地示意中山神坐上去。

    中山神以他这辈子最不显山露水的嫌弃眼神,无声地拒绝了秦钩的好意,反而指了指正堂右侧那扇通往小楼深处的小门,示意青墨鬼气在前头带路。

    既然这小子上来就能喊出声“山神大人”,想必楚歌早就知会过他这个幺叔的身份,那自然也早就在暗地里说过他不少的“坏话”……果真如此,那这只器灵鬼仙想必和那猴怪一样,都是帮着侄女来拖住他的。

    歌儿啊……幺叔倒要看看,这几年没了旁人的帮衬,你都调教出了什么样的徒弟?

    “小房东早就帮我留好后路了。”从正堂里“呼”地飘了出来,秦钩这时候才顾上回答中山神方才的揶揄问话,说到这茬,他竟还高兴得很,“赌坊本来就是柳老板的地盘,镇里轻易不会来人,就算进来瞧见了我,也都以为是小房东玩的把戏,绝不会当真的。”

    事实上,秦钩也只能呆在这座无人造访的小楼里——刚住进吉祥赌坊的前两个年头,他要是无缘无故飘到九转小街上去,还会被山神棍逼着退回小楼里,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半点传说中鬼仙的逍遥味道。

    一年到头,大概也只有被木头陪着时、他才偶尔能偷偷摸摸地回趟县衙大院,算是难得地在天光下晃上几圈。此外的辰光里,他几乎都躲在吉祥小楼里。

    有什么办法呢?木头和小房东教他的幻身术法都好难,两年前他才勉强学会化作人形,却是个通身冒着青紫色的丈余巨人模样,就连当时想为他求情的县太爷都悻悻然地转开了头,再未向小房东提起过放他出门逛逛的主意。

    秦钩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管是他已经习惯了的这副鬼火模样,还是化身后的诡异巨人外相,他都不能现身在天光下,说不定……就会把满镇的老小吓出什么好歹来。

    他当了二十余年的闯祸精,总不能在成了所谓的“鬼仙”后,还这么不争气地去吓坏旁人。

    从小楼正堂里迈出来,就是个构造怪异的狭窄天井,也不知当初造这小楼的工匠想着什么,竟在墙面高处建了个黑洞洞的狭小阁楼,常人要想到里头放点什么、取点什么,还得架个梯子才能爬上去。

    中山神停住脚步,在这光亮不比正堂好上多少的窄道里抬了头,望准了那打造得颇为粗糙的阁楼小门。

    那里本是侄女在此处的住所——带着吉祥小楼房契前来捣乱的那一次,他自以为盘算好了一切,却讶然地看着歌儿在送完了满镇的过冬礼后、便失魂落魄地爬进了这阁楼里,陪着彼时也沉浸在梦境中的大顺……昏睡了一夜。

    他至今无法想见,数千载习惯了坐在雪山峰巅的侄女,是怎么在这种憋闷的狭小地界安稳睡去的。

    可山神大人驻足站了许久,也没见那阁楼的小门被咿呀推开,探出那藏青色的顶天高冠来。